在那个旅游只能靠双腿和车马的年代,徐霞客的足迹却遍布了大江南北,这件事情靠他一个人显然是做不到的,身旁必然有人协助,那么后来他的仆人顾行为什么会逃走?
早年(1631年),年轻的徐霞客游雁荡山,在龙湫瀑布下,只见“轰然下捣潭中,岩势开张峭削,水无所着,腾空飘荡,顿令心目眩怖”,徐霞客面瀑踞坐久之。他记得书上说:“宕在山顶,龙湫之水,即自宕来”,所以,尽管这一天雨廉纤不止,攀顶无望,然他已“神飞雁湖山顶”。
第二天,天忽晴朗。徐霞客要去找这龙湫瀑布的源头——宕,也就是他期待中的雁湖。向导送他和随行仆人到峰顶,有事先返。他本以为“至顶,湖可坐得”,但向导告诉他“湖在西腋一峰,尚须越三尖”。事后证明,这是个错误的指引。“余从之,及越一尖,路已绝;再越一尖,而所登顶已在天半。”觉得不对,于是又“返辙而东,望东峰之高者趋之”。徐霞客是这样记载接下来的历险的——
四月十四日(1613年)……由旧路下,余与二奴东越二岭,人迹绝矣。已而山愈高,脊愈狭,两边夹立,如行刀背。又石片棱棱怒起,每过一脊,即一峭峰,皆从刀剑隙中攀援而上。如是者三,但见境不容足,安能容湖?既而高峰尽处,一石如劈,向惧石锋撩人,至是且无锋置足矣!踌躇崖上,不敢复向故道。
俯瞰南面石壁下有一级,遂脱奴足布四条,悬崖垂空,先下一奴,余次从之,意可得攀援之路。及下,仅容足,无余地。望岩下斗,下同深百丈,欲谋复上,而上岩亦嵌空三丈余,不能飞陟。持布上试,布为突石所勒,忽中断。复续悬之,竭力腾挽,得复登上岩。出险,还云静庵,日已渐西。主仆衣履俱敝,寻湖之兴衰矣。遂别而下,复至龙湫,则积雨之后,怒涛倾注,变幻极势,轰雷喷雪,大倍于昨。坐至暝始出,南行四里,宿能仁寺……
由此也可以想见,即使路上没有强盗,做徐霞客的仆从是非常不容易的。仆从没有徐霞客对于旅游的嗜好和深度理解,也没有山水诗人的行吟情怀,更不会将旅游探源作为自诩的使命,当然,更不能常常像徐霞客那样坐轿骑马。做徐霞客的仆从,也许仅仅为了三斗米养活家人,代价是远离亲人,随时可能失去生命。
雁荡遇险24年后,徐霞客万里遐征到达南宁,静闻已去,仆从顾行尚在。此刻徐霞客还不算是天涯孤侣。但是,顾行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会唏嘘静闻的死吗?也许,让他坚持陪着徐霞客走到云南的动力,就是肩上挑着的静闻的骨灰。
徐霞客关心顾行吗?当顾行病了,徐霞客不是担心顾行的病,而是担心没人做饭了。虽有主仆之分,但一路来风餐露宿患难与共,至少,徐霞客也该忘记了主人身份。我相信徐霞客对顾行也没有什么道义可言——除了在湘江遇险的时候脱了一条裤子给浑身赤裸却身受四处刀伤、不断呻吟的顾行。那是可怜的顾行在那个特定的落难环境里触发了徐霞客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怜悯之心。
关于顾行,徐霞客没有太多的笔墨记载。但是,徐霞客很阴。他告诉了我们一个结局——在他们到达云南后,顾行卷款逃走了,而自己还表现得非常哀伤,意思是说,顾行的离开对作为主人的徐霞客来说,就是背叛,就是“弃余于万里之外”。顾行的离开是小人的行为,是不道义的行为。徐霞客说,他要走,拦是拦不住的,随他去吧。似乎很宽容的样子。
徐霞客的日记是这样记载的——
九月初九日兰宗遥从竹间望余,至即把臂留宿……遂从之。和光欲下山,因命顾奴与俱,恐山庐无余被,怜其寒也。奴请匙钥,余并箱篚者与之,以一时解缚不便也。奴去,兰宗即曳杖导余……
初十日……见顾仆不至,余疑而问之。兰宗曰:“彼知君即下,何以复上?”而余心犹怏怏不释……即辞兰宗下。才下,见一僧仓皇至,兰宗尚随行,讯其来何以故。曰:“悉檀长老命来候相公者。”余知仆逋矣。再讯之。曰:“长老见尊使负包囊往大理,询和光,疑其未奉相公命,故使余来告。”余固知其逃也,非往大理也。遂别兰宗,同僧亟下。五里,过兰那寺前幻住庵东,又下三里,过东西两涧会处,抵悉檀,已午。
启箧而现,所有尽去。体极、弘辨欲为余急发二寺僧往追,余止之,谓:“追或不能及。及亦不能强之必来。亦听其去而已矣。”但离乡三载,一主一仆,形影相依,一旦弃余于万里之外,何其忍也!
对于顾行离开他的原因,之前是否发生了主仆之间的不愉快,徐霞客没有一点说明。他看似宽容哀伤的文字背后,其实隐藏着深度的不厚道。前面说了,做徐霞客的仆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路来历经各种危险,为什么在跟了你三年到达目的地云南后,却先行离去?为什么那年在湘江遇盗、身上四处受伤之后没有离去?
如果静闻曾是徐霞客朋友的话,那么,后来“友诟仆离”的徐霞客,至少应该反思一下自己。我没有直接的证据来证明顾行的离开是出于情非得已。只能将徐霞客日记里静闻去世后有关顾行的文字挑摘出来,研读再三。
比如,1638年的中秋节晚上,徐霞客日记说——
……瞑色已合,顾仆后,余从一老人、一童子前行,踯躅昏黑中。余高声呼顾仆,老人辄摇手禁止,盖恐匪人闻声而出也。循坡陟坳十里,有一尖峰当坳中,穿其腋,复西北行。其处路甚泞,蹊水交流,路几不辨。后不知顾仆趋何所,前不知师宗在何处,莽然随老人行,而老人究不识师宗之远近也。
老人初言不能抵城,随路有村可止。余不信。至是不得村,并不得师宗,余还叩之。老人曰:“余昔过此,已经十四年。前此随处有村,不意竞沧桑莫辩!“久之,渐闻犬吠声隐隐,真如空谷之音,知去人境不远。过尖山,共五里,下涉一小溪,登坡,遂得师宗城焉。抵东门,门已闭,而外无人家。
循城东北隅,有草茅数家,俱已熟寝。老人仍同童子去。余止而谋宿,莫启户者。心惶惶念顾仆负囊,山荒路寂,泥泞天黑,不知何以行?且不知从何行?久之,见暗中一影,亟呼而得之,而后喜可知也!
既而见前一家有火,趋叩其门。始固辞,余候久之,乃启户人。瀹汤煮杨君所贻粉糕啖之,甘如饴也。濯尼藉草而卧,中夜复闻雨声。主人为余言:“今早有人自府来,言平沙有沙人截道。君何以行?”余曰:“无之。”曰:“可征君之福也。土人与之相识,犹被索肥始放,君之不遇,岂偶然哉!即此地外五里尖山之下,时有贼出没。土人未晚即不敢行,何幸而昏夜过之!“
我想,当顾行经常身负重担只身穿行于强盗出没、瘴气弥漫的黑夜荒山,大山和空气可以触摸到顾行的孤独。是的,即使是文盲,也会孤独。离家三年,当到达云南,到达鸡足山,葬了静闻,顾行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一半。后来,主人还没有要回老家的意思,且还准备再去丽江,而此时,顾行是否开始想家?他定然不是文化人,不会和主人一样有心情住下来,陪主人修志。
他跟着主人行遍山川,却没有得到主人应有的信任和尊重——主人要留宿朋友处,他向主人索要钥匙下山,主人“并箱篚者与之,以一时解缚不便也”——因为从钥匙串里解下钥匙不方便,所以,徐霞客不得不将整串钥匙(包括箱子钥匙)都给顾行了。我想,顾行是被徐霞客那个解钥匙的举动伤害了。加上3年远离亲人的孤独,旅途的辛苦等等,使他下决心离开云南、离开徐霞客。第二天,他就走了。那是1639年农历九月初十。
后人诟病顾行,说他抛弃了主人,并把徐霞客的钱也拿走了。问题是,他不拿钱怎么回家?这三年的风餐露宿,扛石头、拓碑、挑担、做饭、洗衣、跑腿、找挑夫、投书、腌腊肉等等,事无俱细,鞍前马后,是做义工吗?他不是徐霞客。徐霞客有旅行的大目标,沿途有朋友,在云南更有即将再访的丽江府木增,木增有的是钱和义,还帮不了徐霞客吗?所以,顾行在决定拿走钱之前,应该充分考虑到了徐霞客的处境。
西汉贾谊有言:“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我想,顾行是对得起他的名字的。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以“顾奴”或“顾仆”的名号出现在徐霞客的文字里。
顾行离开徐霞客后,徐霞客修了鸡山志等,之后日记没有再增加。几个月后,他就病了。他的脚不能行走了。1640年农历6月,他坐着木增安排的轿子,踏上了回家的路。到家仅几个月(1641年正月),徐霞客去世了。这一年,他56虚岁。而顾行,后来是否顺利到家?是不是有什么意外?没有人知道。